舞剧中的平静时刻
舞剧《青衣》剧照(乌镇戏剧节组委会提供/图)
2022年11月底12月初,纷杂的新闻信息让我像许多人一样陷入巨大的焦躁不安中。当时身在乌镇戏剧节,不止一次,看话剧时,台上演员高密度念台词,我居然走神。但我发现,当听不进任何话语时,舞蹈把我短暂地拉到了一个平静、自由的场域里。
舞剧《青衣》结尾,筱燕秋在血月下跳舞(乌镇戏剧节组委会提供/图)
这届戏剧节,舞剧占比不小,仅是“量子纠缠”这个单元就有四部舞剧(遗憾的是,我很期待的高艳津子和北京现代舞团的作品《三更雨·愿》,因为防疫政策,演出临时取消),另有部分舞剧被纳入其他单元。
场刊对“量子纠缠”的介绍很有意思,恰好写出了门外汉如我对这些舞剧的感受:“弃绝语言,触碰边界,不接受来自任何信息茧房的标签,所有元素浑然一体,无法分割描述。”
我到戏剧节看的第一部戏是《29》,出身于北京现代舞团的导演陈梓豪以舞剧表达自己29岁的心境。连他在内的五位演员分别扮演“说不出话的幻想者”“像老虎的猫”“以为自己会飞的鸡”“不想当成年人的猴子”“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时间”。一个多小时的作品没有叙事逻辑,一切都靠舞蹈传递。
舞剧《小珂》剧照(乌镇戏剧节组委会提供/图)
舞台空间逼仄,演员背后是堵高墙,床垫是灵魂角色:演员们扛着床垫,或躺在床垫上,或以身冲向床垫,或是被三张床垫紧紧夹住呼救不得……或许因为年龄、心境相似,演员在台上颓丧、迷茫地游走、打滚时,我能获得共鸣。如场刊收录的导演万玛才旦评价所言:他们呈现了“难以驯服的激情”,“以身体表现力的强度,捕捉、驯化和记录下了一种29岁特有的创痛、哀愁与温暖。”
舞剧《青衣》剧照,筱燕秋与丈夫面瓜(乌镇戏剧节组委会提供/图)
最抽象的舞剧观看体验来自潘晓楠的“最后一支舞”团队在秀水廊剧园上演的《最后一支舞》,表演者都是非职业舞者、潘晓楠的第一批学生。他们被问到同一个命题:你的最后一支舞会是什么样?
这部舞剧可能是他们的答案。七位穿着常服的演员从后台出来,走着猫步,一圈一圈又一圈。舞台、灯光、声音都极简,太安静了,我能听到剧场外头落雪的声音,和演员们在舞台上你追我赶的脚步声。如潘晓楠在采访里所说,他们肢体的生命力,“非常实在”,“粗糙质朴”。我逐渐意识到这场表演像是通往终点的一场接连不断的、无法预知的梦,演员们“在时间里没完没了”。她们发出或接受重复的指令,做出机械或随意的动作,大概指向一些思辨,可惜我没能完全欣赏领会。
舞剧《29》剧照(乌镇戏剧节组委会提供/图)
王亚彬工作室出品的《青衣》框架和叙事就明晰很多。这部作品改编自毕飞宇的同名原著,9岁就进入北京舞蹈学院附中的舞者王亚彬古典舞、现代舞功底深厚,演活了毕飞宇笔下那“命中就有两根青衣水袖”的筱燕秋。
《青衣》开头是场戏中戏, 筱燕秋在《奔月》中扮演嫦娥,水袖飞扬;第二部分,筱燕秋与剧团闹纠纷,不得已退回婚姻生活;第三部分,她与自己的梦魇斗争,她培养的徒弟成为了“嫦娥”,她被扫地出门。
几段群舞看得我有点乏,但王亚彬的表现实在精彩绝伦。毕飞宇的《青衣》中有大量心理描写,王亚彬演的筱燕秋仿佛一直在探寻同一个问题:生命该如何寄托?
第二部分展现筱燕秋与丈夫面瓜的日常相处时,以一个可移动的沙发为媒介,面瓜的扮演者推着沙发转,筱燕秋后背贴上沙发扶手,软软地滑了进去,接着她或是卧在沙发里,或是遥遥站在沙发高处,或是扯下面瓜的围裙做水袖、在沙发上重复着当青衣时的身段动作,尽显落寞失意。
第三部分出现的“心魔”是动作捕捉而成的王亚彬的影子。筱燕秋在幕前、影子在幕后,跳对称的动作,人物心理被明确地外化。后半部分,剪影的小腹和四肢逐渐变肿,甚至成了只厉鬼,舞台上的筱燕秋崩溃奔逃,瘫倒在舞台上。
最后一场戏,被抛弃的筱燕秋在血月下挥起水袖,进入了自己的广寒宫。这是我这次看到视觉上最柔美的戏。
这次戏剧节最大的惊喜来自舞蹈演员小珂。她和关注自发性舞蹈的导演杰罗姆·贝尔合作,通过线上排练完成了演出《小珂》,向观众展示自己的舞蹈人生。
小珂长了一张娃娃脸。开场后,她从后台走出来,把保温杯放在地上,站到舞台正中,对观众介绍:下午好,我叫李珂,43岁,没有孩子,有一只猫。
小珂的声线干净,她讲自己成长在昆明的部队大院,4岁上部队剧场演出,6岁成为儿童舞团年纪最小的舞者,大学到上海,读复旦新闻系,开地下舞蹈工作室,只想为自己跳舞。她为爱到北京,没有爱了又回到上海。
她完全靠讲述——用最简单的编年体叙事,把自己舞蹈生涯的一个个重要节点交代给观众。小珂主要是个讲述者,偶尔才是表演者,有时她中断叙述说,“我现在可以回忆一下。”比如她说起小时在人民大会堂演出,“只记得一个动作”,然后她两个胳膊肘前后摆动,顶胯,连着做了五遍。比如她学民族舞多年,要素是必须“保持微笑,始终抱有希望,幸福地看向远方”,她夸张地演绎了这个要素。
讲自己学中国芭蕾、俄罗斯芭蕾、中国戏曲和武术,她严肃地说,我可以做一些示范,然后上半身跳芭蕾,下半身走戏曲台步。回忆商演经历,她说“演出最后,别忘了你要停在品牌logo附近”,然后配上一个定格pose。
只为自己跳舞后,她摆脱了民族舞、现代舞的程式。我感觉她在舞台上尝试认识、适应自己的身体,完全专注在自己的世界。接着,她又幽默地讲起2005年做肢体剧场创作,一个舞蹈动作是单腿略弓,支撑身体,另一条腿跷起,和地面平行,“就像一只狗撒了很久的尿”——她边说边把这个动作持续了十秒钟。
她吐槽自己2007年做观念舞蹈,把摄像机绑在屁股上拍观众,“像现在这样”,然后屁股对着我们,调整角度,“最后,出了个很差的作品:《当我跳舞时,你会看到我的屁股》。”
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讲到2010年,受交通事故新闻的刺激,她与人合作完成碾压100件白T恤的行为艺术。一个多月里,她们深夜在上海的马路上放100件白T恤,让车压过。后来在艺术节,合作者每挂起一件T恤,小珂就摔倒一次,一共100次。讲完这些,小珂脱掉外衣,露出一件被碾压过的白T恤,在舞台上摔了10次,每次她都站起来,放松身体,再朝不同方向摔倒,没有背景音,我们只能听到她骨头撞地的声音。
舞剧《最后一支舞》剧照(乌镇戏剧节组委会提供/图)
她一直讲到她的2022年。她说,尽管我们之间还有口罩,但是……她想跳一支舞。她拉伸筋骨,跳了一段我认为无法归类的舞蹈,但我看出最后一个动作,她对着观众,用力做了搂抱的姿势。在极度个人的舞蹈史里,她没讲一句身处的历史,不表现时代洪流,只有她自己。我这个观看者也感觉到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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