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真人一样的虚拟偶像,正在抢走活人的生意
记者 | 王一越
编辑 | 张云亭
本文刊载于《第一财经》YiMagazine 4月刊
2020年2月引爆网络的肖战事件让整个偶像产业再次陷入粉丝与偶像关系的思考。当依赖粉丝经济的真人偶像产业越来越容易陷入危机,部分从业者已在开拓虚拟偶像市场。
广义上的虚拟偶像,指的是用数字形式呈现的艺人。早期,以歌姬和Vtuber(Virtual YouTuber的缩写)为主的二次元虚拟偶像,打开了公众对虚拟人的认知。前者的代表是初音未来、洛天依,基于开放音源,用表演来输出音乐人的作品。而虚拟主播Vtuber本质上和真人主播类似,在虚拟形象的背后,由一位被称为“中之人”(主播背后的演员)的声优来操纵、配音。
如果说,二次元虚拟偶像局限于ACG(动画、漫画与游戏)等虚拟世界,那么现在流行的外形和真人极为相似的仿真虚拟偶像,则已经开始在模糊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边界。
人们能够一眼分辨出二次元虚拟偶像的非生物属性,一些新创的Vtuber还会和粉丝共同讨论未来的设定和形象。但仿真虚拟偶像为了营造近乎“真人”的神秘效果,会有意隐匿“被设计”的感觉。
2019年12月31日,Lil Miquela在Instagram上传了一张和另一位男孩在海滩上的合照,配文是:“和我的机器人兄弟一起,在最爱的景点之一度过2010年代的最后一天。”2016年,19岁的Lil Miquela注册了Instagram,她声称自己是机器人,“真身”是生活在洛杉矶的巴西-西班牙混血女孩Miquela Sousa。迄今为止,Lil Miquela积累了180万粉丝。人们称她为CGI Influencer,指用计算机技术合成的网红。
网红Lil Miquela和她的“机器人兄弟”。
创造出Lil Miquela的初创公司Brud是一个9人左右的团队,成员包括设计师、品牌运营、软件工程师等人。他们为Lil Miquela设计形象、制作作品,并将价值观植入她的言行中。
Lil Miquela的形象融合了青少年潮流偶像和Instagram网红的招牌元素:小麦色肌肤、刻意不加掩饰的雀斑、标志性的哪吒头发型,以及最时兴的街头风穿搭。
雀斑和哪吒头是Lil Miquela的标志。
在以模特的身份出道后,Lil Miquela接到了Chanel、Burberry等时尚品牌的广告邀约,拍摄的大片登上《VOGUE》《Wonderland》等时尚杂志,甚至应Prada邀请,以照片的形式“现身”2018年秋冬米兰时装周。
仿真虚拟偶像成为品牌宠儿。
Brud创始人之一Trevor McFedries的本职是音乐制作人。在他的加持下,Lil Miquela于2017年8月发布了首支单曲《Not Mine》,当月就冲到了Spotify的热门榜单第8位,由她“参演”的MV登上时代广场的广告牌。现在她身上已经有了歌手、演员、模特、博主等多个职业标签。
最能以假乱真的是,Lil Miquela被赋予了独立人格和自我意识—一位自主、入世的当代女青年。她不仅引领审美和消费,还热衷于在社交媒体上发表对公共事件的观点,话题涵盖种族平权、女权主义、控枪问题等。在接受BoF的采访时,Lil Miquela说:“我想满足甚至超越粉丝对我的期望,但最终的决定都要取决于我的信仰。”
这个人设是Lil Miquela受欢迎的关键。“我根本不介意Miquela是假的。”Lil Miquela的粉丝、大学女生Mystique在接受媒体Refinery29采访时表示,“只要她周围的‘世界’能产出足够真实的内容就行,和我看其他博主差不多。我永远都不会见到她,所以也不会错过什么。如果能见到她的创作者那就太酷了,但那会破坏魔法。”
Lil Miquela之后,各具特色的仿真虚拟偶像在社交平台上陆续出现。另一位Instagram上的黑人虚拟模特Shudu Gram,拥有魔鬼身材和独特长相,正是时尚界最爱的那一款。其创造者美国摄影师Cameron James-Wilson说Shudu Gram的形象灵感部分来自芭比系列中的南非公主。与优衣库同属于日本时尚集团迅销的快时尚品牌GU则刚宣布推出3D虚拟模特YU。
黑人虚拟模特Shudu Gram。
在亚洲,日本CG公司Modeling Café在2018年夏天推出了仿真偶像Imma。她皮肤白皙,拥有一头粉色短发,更加符合东亚街头潮流的审美。Imma的名字在日语中是“现在”的意思,象征了这个全新的、当前的时代,她的模样参考了日本动漫中的少女形象。
日本CG公司Modeling Café在2018年推出的仿真偶像Imma。
“虚拟和现实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暧昧。这个模糊的界限不仅存在于虚拟人之间,在社交网络上同样存在。我们需要知道的是,这未必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我们生活在一个市场需要面对虚拟的时代。”Imma的创作者Producer M对《第一财经》杂志说。
2019年2月28日,Imma开通了新浪微博,账号名按中国人的习惯定为“Imma酱”。5月,Modeling Café投资创办Aww Tokyo,目前有7名员工,专门负责以Imma为首的仿真虚拟偶像的制作、管理和代运营。2020年3月9日,“Imma酱”成为中国服装品牌乐町春夏新款的模特。
虚拟博主已经让众多围观网友感到惊奇,但仅以图片出现其实是相对保守的做法,背后的CG建模技术应用已久,差别在于谁把细节做得最用心。即使Miquela在视频MV中动了起来,这些都还是离线制作完毕的成品。
“这类技术相对比较成熟了。”魔珐科技创始人柴金祥对《第一财经》杂志说。在卡内基-梅隆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柴金祥的研究方向就是计算机视觉、图形学以及人工智能。回国后,他在2017年创立了人工智能公司魔珐科技。2018年10月,魔珐科技开始研发仿真虚拟人Ada,她被称为“超写实虚拟数字人”,公司为她制作了包括图片、视频、线上互动直播和线下互动表演在内的全套产品和服务。
魔珐科技研发的仿真虚拟人Ada,通过真人表情动作捕捉生成虚拟人的动作。
为了让CG人物动起来,比逐帧绘制效率更高的表演动画技术正在影视行业内普及。这需要经过角色建模、角色绑定、表演捕捉实时生成动画、物理解算、特效和渲染几个步骤。部分CG人物的动作基底来自真人演员的表演,他们身穿黑色紧身表演捕捉服、戴着头盔,全身每个关节部位贴有反光的感应点。表演场地四周装有6个到上百个不等的摄像头,捕捉关节感应点所反映的骨骼运动轨迹。同时,安装在头盔正前方的摄像头会捕捉演员的面部表情。
将骨骼运动数字化后,接着需要与附着在表面的“皮肉”绑定,最外层的衣物、发丝则按照事先写好的程序,跟随人体的动作而变化。将虚拟的布景和人物搭建完成后,最后一步是渲染,通过模拟光影效果塑造虚拟世界的立体空间感。
如今,这类技术的应用在影视作品中并不罕见。郭敬明导演的《爵迹》就曾将动态捕捉作为卖点之一。在2019年广受关注的电影《阿丽塔》和剧集《爱、死亡与机器人》中,出镜的CG角色几乎可以和真人演员相媲美。
郭敬明导演的电影《爵迹》曾将真人演员的动态捕捉作为其卖点。
但这还不够,魔珐科技希望它的超写实数字虚拟人能进一步逼近真人,你不仅能观赏它的作品,还能直接看到它、听见它、和它对话。柴金祥认为,如果要扩展超写实虚拟数字人的应用场景,必然会从离线、完成时,走向在线、进行时。当前的难点是实时渲染的效果比不上离线渲染,使得超写实虚拟数字人的行动还不够逼真。如果突破了这一障碍,超写实虚拟数字人不仅能出现在视频中,还能以更自然的姿态参与线上直播,用全息投影在现场现身。
目前,实时状态的虚拟人背后需要有真人穿戴设备,像表演双簧一样帮助虚拟人行动、说话。这是魔珐科技等技术公司正在突破的另一方向,为超写实数字虚拟人装载更为成熟的AI语义理解技术,让他们可以自主发言、对话——几乎等于具有独立意识的数码超人。
“图文只能在短时间引起好奇,但AI驱动、实时渲染的虚拟人是真正的奇观现象。”辰海资本合伙人陈悦天认同这一趋势。从2012年国内首个二次元虚拟歌姬洛天依诞生起,陈悦天就开始关注国内的虚拟偶像,但他还在观望能够真正实现技术突破的公司,“只有这样才能建起超写实数字虚拟人的关键壁垒。”
从已有的虚拟偶像来看,他们的行为已和真人网红无异,通过在社交媒体上不断发布图文,和粉丝、其他大V频繁互动,建立情感联结。其商业化也遵循了同样的路径,在网络平台累积起流量后,利用粉丝经济的力量接受广告、代言,再切入更深的内容领域。
“虚拟偶像的未来是代替真人偶像。”陈悦天说,“文娱产业最大的风险,就是真人。”
肖战事件印证了他的观点,这样的案例还有更多。2019年2月,当演员吴秀波被曝光丑闻后,即将播出的综艺节目不得不一帧一帧抠掉有他出现的镜头,由其代言的某二手车平台立马撤下所有广告,已经投产的影视作品也全部停摆。
这类情况在虚拟偶像身上就不会发生。相较真人,虚拟偶像可以自由定制外貌,健康不会恶化,人设不会崩塌,总之能够排除任何个人生理和心理因素的干扰。不仅如此,他们还能掌握任意技能,可以突破时空限制,在多地同时工作,成倍提高了艺人的生产力。
这对于品牌主和投资方无疑是有保障的选择。2018年,Shudu就被蕾哈娜创办的美妆品牌Fanty Beauty收购,成为职业模特。SK-II则向人工智能公司Soul Machines定制了超写实数字虚拟人Yumi。除了担任形象大使,Yumi还能在软件中为消费者提供24小时护肤咨询服务。
SK-II定制了数字虚拟人Yumi。
“虚拟世界是现实世界的镜像,影视、动画、游戏行业是存量市场,其他服务行业都是增量市场,虚拟人可以和各个产业对接。”柴金祥的设想是将魔珐科技搭建为制作虚拟人的基础设施,从0到1的第一步是利用表演动画和AI技术提高虚拟人的呈现质量和制作效率,进而规模化生产。客服、窗口服务人员等需要重复劳动,与人接触的岗位,是仿真虚拟人正在试水的领域。
在2019年春节联欢晚会上,以撒贝宁、朱迅等知名主持人为原型的虚拟主持人在中央电视台亮相。随后,人民日报、新华社、澎湃新闻等多家媒体相继发布拥有真人模板的虚拟新闻主播。这些虚拟新闻主播可以代替真人播报模式化的简单新闻。2020年1月6日,三星技术和先进研究实验室(STAR Labs)的超写实数字虚拟人项目Neon被曝光。STAR Labs介绍,研发人员没有把Neon设计得全知全能,而是希望他像人类一样,为完成特定任务去学习技能,并形成自己的记忆。
不过,这些侧重服务的虚拟人对人格的要求没那么高,但对于依靠粉丝经济“生存”的虚拟偶像,完整的人格至关重要,包括有什么样的性格,有怎样的成长故事,和他人互动时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后者正是粉丝对偶像狂热追逐的重要原因之一。
这也意味着,一旦跨过技术门槛,虚拟偶像将进入造星机制的比拼。“现阶段的这套东西是通用的,”柴金祥说,“有了技术以后,用户最后感知的是很多公司策划出的内容,百花齐放。内容要触达到合适的用户,流量平台很重要,将来有一天他作为个体都能有流量、品牌。”
每个虚拟偶像的“独立人格”背后,都是类似Brud、Aww Tokyo这样的团队,他们集体塑造、经营虚拟偶像,并尽量将个人意志的影响降到最低。此前,最为知名的Vtuber绊爱因为团队人员的变动而引发争议,暴露出主播过于依赖“中之人”的弊病。“绊爱现在遇到的最大挑战是声优的问题,以后技术更成熟了,背后不管谁说话,前端的声音都是一模一样的。”柴金祥说。也就是说,不能让人感知到“中之人”的存在。
知名Vtuber绊爱曾因“中之人”问题引发争议。
虚拟偶像的造星一旦模式化,便可以复制。将几个虚拟偶像捧红的公司已经初步形成了虚拟人MCN机构的雏形。2019年11月23日,Imma正式向大家介绍了自己的“弟弟”,Plustic Boy,这位妆容精致的男孩延续了Imma的前卫风范。而Brud更是接连推出Blawko、Bermuda等虚拟偶像,俨然形成了一个“Brud宇宙”。2018年4月,Brud获得600万美元融资,它计划以此复制出更多的Lil Miquela。
问题是,即便技术能够实现突破,虚拟人真的能够代替真人吗?
“真人偶像也是创造出来的。”陈悦天认为,真人偶像一样是造星流水线上的产品,他们的人设定位、造型、话术,是团队共同设计的结果。“行业要求艺人做常人不能够做到的事,永远保持积极向上、阳光活力。”陈悦天认为,这也为他们出错埋下了隐患。
然而,复杂、多面也是人的魅力所在,过于完美的偶像是有距离感的。“做内容的人能够比我们(做技术的)理解得更深。”柴金祥预测,好比编剧能写活角色,深通人性的内容团队能够设计出足够精巧的人格,甚至故意为他制造些亲民的缺点。
“粉丝追星也是将情感投射在一个人身上,本质上都是被视觉、听觉操纵的。如果能够控制你的听觉和视觉,大部分时间就能控制你的思想,人就是这样的。”陈悦天对《第一财经》杂志说。也许未来谁都分不清,粉丝支持的偶像究竟是什么。
不过,让虚拟偶像代替真人工作是否蕴含风险,规则又该如何制定,都是有待商榷的问题。目前已经有一些争议出现。虽然Shudu Gram无瑕的黑色皮肤十分适合拍摄美妆广告,但也有不少声音指责创作者故意利用漂亮但特别的种族形象来获取商业利益。也有人开始担心真人模特和艺人马上要失业了。
除了商业层面的讨论,更深远的疑惑可能在于,当一串被设计出来的数字不再是模拟真人工作的工具,也不再是依附虚构作品的角色,而是成为一个被众人崇拜的独立个体时,我们又该如何理解“存在”的意义?
有趣的是,Brud甚至把这种思辨融入了营销和运营手段中。为了给新人制造话题,Brud团队安排旗下艺人打了一场嘴仗,让价值观站在Lil Miquela对立面的Bermuda,攻击她是在假装拥有真人身份,站在Lil Miquela一边的Blawko则反击对方“蹭热度”。
这场风波以Lil Miquela“半真半假”的宣告结尾,她宣称受到Brud欺骗,以为自己有一个名为Miquela Sousa的真人原型,但实际上她是由硅谷的一个邪恶天才创造的。“当我知道根本没有这个真人原型后,我哭得停不下来。可这样的我难道不算人吗?”
可以确定的是,这场策划是成功的。Lil Miquela等偶像不仅收割了诸多关注,更将其内容逐渐丰满的平行世界灌输到粉丝的意识中。即使是仿真偶像,也需要输出自己的个性和观点,“承认自己的不完美以便看起来是一个真实的人”——这是粉丝和偶像之间产生共鸣的连接,而这背后是Brud这样的专业策划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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